2019.07
文、圖/花蓮市明恥國小老師 曹慧玲老師

善緣的開端

大約七年前，一向不苟言笑，令人望而生畏的鍾教練突然開口請我幫忙：「妳可以幫我一起帶網球隊的孩子一起去台北比賽嗎？」剛從台北搬來花蓮，完全沒進入狀況的我，當然一口就答應了。網球隊有甚麼困難的呢~更何況我的孩子也在球隊裏，就只是順便而已囉。

一到住的地方，我十分震驚。這地方孩子們能住嗎！不但整間旅社都是煙味，進出的旅客也似乎是鶯鶯燕燕，在電梯裏我甚至不知道眼光應該往哪兒擺，一到房間門口，只聽教練下令：「你們五個人跟明恩媽媽睡這間!」「等…等一下！教練這是雙人房耶！」一張大床孩子們體貼要讓給我睡，我想到的是明天要比賽的孩子們沒睡好怎麼行，就這樣，我夜不成眠，伴著孩子們的鼾聲夢話以及汗臭味，我想了一整晚，之前社會學的所有知識，如醍醐灌頂般一下又重回我腦袋，來不及跟教練生氣，就開始了網球隊保母的生活。

孩子們平日賣力練習

然後…很多的然後就這樣發生了。看到孩子們打進全國前十六強很開心，上場前一晚，孩子跟我說：「阿姨教練說我的瀏海遮到眼睛，打球會分心，我剛剛去剪完瀏海，錢就全部沒有了，吼！台北剪瀏海怎麼這麼貴的啦！」看到教練七十幾歲高齡還帶著孩子們台北、高雄南征北討，看到他們球鞋千瘡百孔，看他們正在長高，每天練球那麼操，吃得不太營養，聽他們說媽媽又喝多了，聽他們說爸爸又住院了，聽他們看他們，累積的心疼與不捨一天比一天高。

高中歷史老師每年都跟我聚一次，她也感覺得到我的憂心忡忡。她說：「我有一個很棒很善良的學生，我們來一起想辦法」。就這樣，一位很棒又善良的學姊─雯菁就跟我們一起展開這場看孩子哪裡有洞就補哪裡的旅程，家庭有洞，我們請教練把球隊變成家；課業有洞，我們找老師放學陪伴她們；心裏有洞，我們把一樣都不完整的大人、孩子湊在一起，大家一起相互陪伴，總能度過的。

 孩子們頂著烈日進行基本練習

孩子們勇敢的成長故事    

就在這些涓滴成流的善意裏，孩子們逐漸長大、懂事了。我還記得有一年夏天，我們照慣例，為這些家長很難帶他們出去玩的孩子們，辦一個冰水夏令營，學姊特地從台北來看看他們。因為是山上流下來的泉水，游泳池的水冰涼冷冽，孩子們開心極了，一脫上衣就衝下水，也顧不得滿身的刺青被看個精光。學姐問我：「他們為甚麼要刺青啊？」要不是這段時間漸漸了解了他們，這問題我還真答不上來。「因為他們怕被欺負，怕被看小，即使心裏害怕得要命，還是裝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。」感謝學姊，沒有被這些刺青嚇跑，繼續幫助這些有刺青的傲少年。這兩個國中人人害怕的鬼見愁，鍾教練天天到家裏接送他們來學校打網球，怕他們被同學笑，在離學校一段遠的地方放他們下來。兩個人主業打網球，副業打拳擊，結果拳擊打到全花蓮第一名，還代表去參加全中運。還記得教練拍他們全中運戰敗心有不甘，還流著鼻血的照片給我，我就知道他們長大了。現在一個讀夜間部汽修科，白天去美崙工業區工作賺錢養阿嬤，另一個為了家庭的緣故休學，雖然偶有差池，但仍負擔家計，照顧弟妹。我都跟他們說，你們不得已這麼小要假裝成大人，不管怎樣，雯菁阿姨、教練還有我會努力照顧你們到十八歲，在我們面前，請勇敢當個小孩！

參與冰水夏令營的孩子

足球隊的一個小朋友本來在小學的時候，也是學校數一數二讓人頭痛的孩子，還記得鍾教練有一次跟我開玩笑說，我猜這一隻會給妳惹最多麻煩。他說謊、偷東西、打架、三字經、罵老師樣樣都來，但是一想到他說的，放學回家就發現爸爸過世了，「媽媽呢?」他沒說話，聽完我就怎麼也放不下他。還好他還願意去試著考國中足球校隊，只希望足球校隊可以至少讓他的國中風暴期有地方可棲身，一個禮拜去接他一次上樂高機器人。已經很久沒聽到他用三字經問候我們了，上個月校慶園遊會還回學校來幫忙協助環保回收攤位，真是令人欣慰。

從3個孩子到現在，走過四個年頭，已經變成41個孩子了。從本來只顧網球隊的孩子，但後來發現，這些心理或家裡有洞的孩子，需要有更多符合他們興趣的課程，也許這些科目學校很難開設，我們就尋訪上課有趣的老師，讓孩子們放學後到他們那邊去學一技之長，像是以口說聽力為主的魔法英語班，老師很兇學生還是很愛去的樂高機器人班，還有每次拉筋就大孩小孩哭成一團的芭蕾舞班，最近正在密切聯絡一位美國回花蓮的服裝設計師，希望她也願意被我陷害，讓一些看到英文就想睡覺，卻樂意研究怎麼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們，也可以找到她們願意努力的方向。

舞蹈團精彩成果演出

真的，由衷感謝一路信任我的善良學姊，還有這些樂高、芭蕾舞老師們，我都知道，妳們雖然沒說，但的確有其他孩子的家長被這些沒禮貌的孩子氣到，害你們很為難，如果可以，我真的很願意替這些孩子去道歉，真的，他們沒有家，所以沒有家教，請大家再給他們一些時間。但是，謝謝妳們，我知道因為你們都知道這些孩子的學費、接送都有善心人幫忙，所以子彈你們都幫我擋了。還有也一起”撩下去”的長虹教育基金會，上次基金會執行長病成那樣，還是戴著口罩跟著我一個學校一個學校跑，去探望孩子。常常協助脫線金魚腦的我處理行政事宜的基金會同仁，明明是專業的國樂老師也被我拖來當會計的同事，更重要的還有，不打不相識的鍾教練，經過被你碎念多年之後，我也學會勤儉的美德，跟有時候睡有菸味的旅館也沒關係的這種本事，我在你身上學到海軍陸戰隊的種種美德，讓不能去當兵的我，也了無遺憾了。

 球隊大家庭的合照

「It takes a whole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.」謝謝所有伸出援手的你們，這個whole village，已經從一個小學，連結到其他小學，從花蓮也連結到了台北。有參加一次教學研習，一個身高大約180以上孔武有力的花蓮南區的國中校長，他是學數學的，用精準的模型，確切的數字加上數十張power point，一陣滔滔不絕之後，他突然靜默了，「妳能理解再20年後，這些孩子一個人身上要揹多少的老人？要繳多少的稅嗎？」我永遠記得他那巨大的，看似強壯的身影之後，無聲也無奈地吐出這樣的結論：「所以，再也不要分，妳的孩子，或是我的孩子，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。」

基金會訪視孩子們學習情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