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．圖/杜守正
新北市候用校長、新北市教學卓越獎

我是一個國小老師，四十歲那年，我留職停薪寫論文，身體和心理也正好面臨生命與生活、內在與外在的強烈波動與轉折，常常早上出去走路，晚上才回來，有一次還從淡水走到桃園，走了兩天一夜。那段走路的日子，離開熟悉的環境，少了外在的牽絆，反而可以近距離觀察自己的身體和心靈。一個人獨自行走在天地之間，我體會到：真正「行」的人，才是「真行」的人，也深深體會：「離家越遠，離自己越近。」

因為想回家，所以離家出走
有了走路的經驗，我再度動念騎腳踏車從台灣北部騎回南部老家。我從來沒有受過訓練，也沒有環島經驗，腳踏車也沒有任何專業的配備，騎著多年前載小朋友的小摺腳踏車，在彎曲起伏的山路騎騎停停，每一次騎不動，就想辦法改變一下姿勢，最後終於找到ㄧ種「無論遇到怎麼樣的斜坡都有辦法騎得上去」的方式和自信。

有一天晚上，在蜿蜒的山路上，迷路又要趕路，騎到半夜露宿街頭。在暗夜的山路上被野狗追，雙腳早已痠痛不已，一度以為自己體力用盡，咬緊牙根努力硬撐，拚命叫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往前騎，這是被狗追的實際恐懼。有些爬坡只能下車用牽的，在前後無人煙的暗夜山路裡，涼風吹過，內心的恐懼油然而生，全身起雞皮疙瘩，害怕脆弱時，我一路默念心經，也時而抬頭仰望星星，感受繁星趕路的情境。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停下來休息的地方，下車的剎那間，卻發現自己差點軟腳，連人帶車摔倒在地，那種瞬間像刀刃插入骨子裡的恐懼，與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擊倒的韌性，不斷的在旅程中反覆考驗著我。

有一次到便利商店買了運動飲料，店員問：「要環島啊！」我說：「沒有啦！只是要騎回台南」。他看了看腳踏車，露出驚訝表情！「這車不適合騎長途吧！」我知道！不過沒關係，慢慢騎就好。

接下來的山路斜坡陡峭，而且連續蜿蜒向上。我找到了一種方式，對原本覺得不可能騎上去的上坡一一克服。就這樣騎過了最困難的山路。後面的旅程就在時而平坦，時而爬坡、下坡中，一一走過，回到我台南老家。

我們常常說得太多，做得太少，這趟旅程我只是想回家。因為想回家，所以離家出走，離開台北淡水的家，回到台南的老家。因為想回家，就回家，回台南老家，回身心的家。

先自己摸索，再用生命經驗陪伴小孩
從一個人走路到騎腳踏車，有了這些親身經歷，我一個人騎摩托車載孩子回南部。其實旅行不必然要有詳盡的規劃，可以讓孩子自己設計，邊走邊調整，不要有太多設限，旅程中的變數很多，常有很多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。將來真正讓你回味感動的，說不定是你和孩子在這段旅程意外迸出來的東西。

原本我和老婆只是想讓兩個孩子體驗不同的旅行方式。一邊由老婆帶著女兒坐捷運在台北旅行，晚上留宿旅館；另一邊則由我帶兒子騎摩托車環島，晚上則住朋友家，行程完全由兩個孩子自行設計。後來，碰到八八風災各地災情慘重，我告訴兒子，不好意思，老爸要去救災，沒辦法陪你去環島了。

當我從屏東救災回來後，不忍心看兒子失望，原本一星期的環島旅行，只好改成三天兩夜到鹿港，行程依然由兒子規劃，沒想到兒子後來竟然希望和我當初一樣露宿街頭，而且要到我當初被野狗追，最後睡在路旁的那個福星郵局！而老婆則是帶著女兒坐捷運在台北旅行，晚上留宿舒適旅館。

旅行軌跡成為共同回憶
隔年暑假，經歷和老婆在北部舒適旅行的女兒，反而對我和哥哥騎摩托車並露宿街頭的旅行經歷，產生莫名的嚮往和好奇。於是請求我沿著兒子設計的行程，騎著摩托車展開四天三夜的旅行。老婆則是讓兒子自己設計路線，帶著兒子坐捷運在台北旅行並在旅館過夜。

我和女兒從下午兩點出發，先到桃園石門水庫，沒想到到了傍晚竟下起大雨，為了晚上能露宿在我和哥哥睡過的郵局門口，女兒要求我冒雨騎夜車，從石門水庫的山路，一路騎到苗栗的福星郵局，當時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。坐了那麼久的摩托車，女兒的屁股實在是痛到不行。一下車，脫下雨衣，最大的感觸竟是：「原來『站著』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。」

原本，女兒的旅行「只想體驗哥哥和爸爸走過的地方並留宿街頭」，跟哥哥的規劃一樣只到鹿港。但到了鹿港，發現假日人潮太多，似乎無法感受鹿港幽靜的小巷及古意的風貌。女兒突然心血來潮，想回台南嚇一嚇外婆和阿嬤。於是我們父女倆冒著烈日曝曬，沿著濱海公路騎著摩托車直奔台南，傍晚六點多抵達台南時，果然嚇到外婆和住隔壁村莊的阿嬤、表姊和表妹。

幾天下來，坐車屁股痛到無法忍受的女兒，原本想把機車託運，坐火車回台北。但女兒想趕在隔日下午回台北淡水上課，算一算去火車站拖運的時間實在來不及，在女兒堅持不請假之下，我們倆又繼續騎摩托車從台南、台中、淡水，展開2天「屁股痛」的返家旅程。原本以為在旅途如此勞頓之下，女兒怎麼可能馬上回來又趕著去上課，卻沒想到女兒的毅力和體力，超乎我和老婆想像之外。

雖然老婆帶著他們兩次「舒適」的旅行，兒子女兒都玩的很開心，但兩種不一樣的旅行方式，顯然是我帶著他們騎騎車，露宿街頭，經過風吹、雨淋、日曬、在山上迷路、找路，更讓他們回味。

有人開玩笑說，難道是為了讓孩子體會遊民的生活，才讓孩子露宿街頭嗎？其實，當初露宿街頭是不得已，沒想到當初去過的地方，兒子女兒也想去，沿著我過去曾經旅行的軌跡，意外的也變成我和孩子共同的經歷回憶。

母子陪伴的騎車旅行
2015年暑假，老婆為了陪國中剛畢業的兒子圓夢，她騎著摩托車和兒子騎腳踏車，一起從淡水騎回台南，再從台南騎回淡水，這趟旅程，兒子並不是一邊騎一邊玩，而是挑戰自己的極限。所以，老婆和兒子一天騎一百多公里，每天頂著烈日騎車五、六個小時，總共騎了八百多公里。整個行程包括行經路線、訂旅社、緊急措施、爆胎或受傷中暑如何應變等，完全由兒子一手規劃。幾天來，兒子曾經差一點被石頭絆倒摔車，而老婆也不小心騎到打瞌睡，差點和鄰車擦撞，有時也不小心騎上快速公路，或迷失在不知名的小路。高溫、烈日及在強風中馬不停蹄的趕路，有時整條路上只有她們母子踽踽獨行。這樣的旅程的確存在著危險，但卻透過這段旅程，重新認識自己所生養的兒子，是如此強韌勇敢。

老婆說：回到台北前一晚，我和兒子在旅社聊天，兒子突然說他這幾天有時心臟跳得很快，一下子就衝到胸口，我則跟兒子坦言，剛開始幾天其實我緊張到心臟無力，甚至差點中暑暈倒。我們兩個對看著，心照不宣互問對方要不要緊?然後哈哈大笑。努力把自己照顧好，這種照顧自己的能力，平常就要自我訓練自我負責。正因如此，我們母子才能彼此陪伴，完達這次嚴苛的挑戰。

放手飛翔
2016年暑假，兒子去參加12天的單車環島。這是他幾個月前就自己安排好的。出發當天一早載他去報到，在車上我臨時給了他三千元備用。晚上我寄了封信給他：

「元椿，一早送你到劍潭活動中心報到，特別給你三千塊是有原因的。其實是要給你三千萬！一、千萬注意安全：雖然你已經有過騎車回台南的經驗，還是要多注意安全，千萬別逞強。二、千萬要打開觀察的眼；體諒的心；溫暖的手，此行重要的不在表現自己很厲害，多觀察周遭，打開眼睛看見夥伴的需要，伸出雙手協助周邊的人事物，千萬要打開心眼。三、千萬要保持愉快的心，無論遇到什麼事，要順著走，逆著想。一切要懷抱著感恩的心，遇到問題解決就好，千萬要帶著樂觀的態度。祝福你，也相信你一定收穫滿滿。最後老爸要告訴你，我沒有三千萬，只有三千塊。就這樣了，晚安。」

上有祖先，下有子孫，人在做、天在看；人在做，兒女在看！從回到自己、共同陪伴到放手飛翔，我們只是這段生命旅程中陪伴彼此同行的人。